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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艺嘉：每个少年的心里，都住着一位花仙子

2017-01-02 23:33

【作者简介】洛艺嘉，中央民族大学新闻系校友，用13年时间走遍了135个国家，出版14本书。2014《悦己》年度人物。2015“中国当代徐霞客“。2016中国十大环球旅行家。本文系作者的一篇散文。

我在南非的时候，腿摔伤了，手术后，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。对于旅行的人来说，出这样的事，自然是倒霉到家了。见我那么沮丧，医生塞雷斯每次都是跟我多说几句。得知我去过他的故乡西班牙很多地方，我们的话题也就多起来。
“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？”有天下午，他把一束普罗蒂亚带给我。
“真不知怎么感谢才好。”
“今天一个病人出院，留在病房的。我借花献佛。”
又一天早上，他把一束菊花送我。“不值钱，路边采的。”
我说谢谢。
“为什么大家总是喜欢给病人送花？因为鲜花能对抗困苦。”
那天，他有空，给我讲了这么个花仙子的故事。

第一次见到伊莎贝拉时，我8岁，正在橘子树上摘橘子。
“嘿，傻小子。”她在下面喊，“那是酸橘子，不能吃。”
我第一次偷东西，而且被人看到，有些紧张。我假装旁若无人，嘿，她呆在树下，就不走了。
“我知道你不是偷东西，你是觉得好玩，对吧？”
我不知自己该怎么回答。
这时候奶奶喊我回家吃饭，我下树后摔了一跤。
那是秋天，我去乡下的奶奶家参加姑姑的婚礼。那是我第一次去乡下。
婚礼那天，伊莎贝拉是花童。她穿着白白的纱裙，头上戴着花冠，就跟花仙子一样。
婚礼撒糖时，我捡到了5块，给了她3块，好开心。
第二天，她家的小猫丢了。我陪她找了一天。当她留下泪水的时候，我有保护她的冲动。
那次我在奶奶家呆了3天，临走时，依依不舍。

一到暑假，我就缠着爸爸去奶奶家。
乡村的夏季，真是迷人。我们在山坡上跑上跑下，在小径流连，在小河边嬉戏。鸟儿啁啾，蝴蝶翩翩，百花盛开。
在西班牙南方，人们都有睡午觉的习惯。可我们童年的小身体里，藏着一生最火热的热情。从来不知道疲倦，直到最后不知怎么就睡着了。我醒来时，发现一只大黄蜂在我鼻子上面不到一英寸的地方嗡嗡叫。我吓得一下子坐起来。
“你不动它，它不会咬你。”伊莎贝拉甜美的声音说。
原来，我在森林里，躺在草地上睡着了。不远处的小溪边，鸢尾正开着蓝色的花朵。
黄昏微风荡漾，豆田里阵阵香。红月亮慢慢往上升，变成金黄。夜晚纯净，天空有时是紫色，有时是蓝色，让你情不自禁想歌唱。
有小伙子在姑娘的门前唱情歌。唱了一晚上，我以为没戏了，可是二楼，突然，一束花扔下来。

其实一起玩的小孩，不止我和她。有六七个。但是，如果没有她参与，我顿觉好无聊。
我住在奶奶家二楼。我的房间，面对一条石头街道。当她在狭窄的街道上出现时，我的心里一片愉悦。
她的房间我也去过。面对一片开阔地，风景秀美。坡地上有一大片鼠尾草，浓香沁人心扉。戴胜鸟常常飞过松林，像一把打开的折扇。
从这个古老的村子向北，过两个山坡，一条小溪，有片森林。我们从那里回来时，她总会在头上插朵鲜花。今天是玫瑰。明天是茉莉。我原本不认识这些花花草草，都是她告诉我的。从此我对花开始钟爱。
我看他们怎么压葡萄汁。我们在无花果树下唱歌，蔷薇花香至今难忘。
她长得比同龄女孩高，双腿修长。她8岁时就和我一样高了。她比我小两岁。我最怕的是她比我高。

那年丰收，一村人在葡萄园里吃午餐。
我坐在她旁边。她的餐巾掉了，我替她捡起来。
她吃country lamb，吃肉丸子。她吃完自己的点心，那么自然地把我cheese cake上的草莓汁拿去。那还不是樱桃，一下子就拿走，她三勺，把上面的草莓酱刮去。
大人们喝着sangia，充满水果的甜香。我们喝柠檬水。
那天我没怎么吃东西，看着她吃，觉得很开心。
后来，她走到长长餐桌的那端，她妈妈那里。
阳光炫目，看不清她。那年，她13岁。

下个暑假，我又去那个小村时，惊异地得知，她家搬到科尔多瓦了。我以为她会给我留下一封信。没有。连句话也没有。
多么圆满的夏季，一个又一个。你以为它能一直下去，永远。可是突然间，一切结束了。她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。
那些厚实，热烈的情感，突然从我的生活里走散。好像我此生所有的热情，都放在那几年的夏天了。
我心里空荡荡的，心灰意冷。虽然有时也能勉强打起点精神。
我准备在我能决定自己的生活时，也搬到科尔多瓦去住。我们一定会再遇到的。我想起她曾经丢的那个小猫。如果她有困难，现在，我知道怎么劝慰她了：每个人、物，都有它们的使命。它就教会你这个。你不觉得它像天使吗？天使的出现都是短暂的。
突然我觉得她就是我的天使。我的眼泪流了下来。

大学，我选了园林专业。
大二时，老师带我们去科尔多瓦参加5月鲜花节。
有几个女孩的俏丽背影，让我以为是伊莎贝拉。我决定，如果是她，我一定走上前去，热烈地抱住她。
两小时后，我改变了主意。如果是她，如果她没有认出我，我就站在原地。
希望，心跳，失望。我有些迷茫。即使是她，又能怎样？那些美好的过去，轻，易变，难以把握。而且，已经消失在时光中。我们已变身为另外的人。这和我敢不敢走到她面前，和勇敢不勇敢没有关系。
那是我第一次去科尔多瓦。街上，每家庭院到处都是花。我从没见过那么多花，整座城市就是花的海洋。不知为什么，我突然对花产生了厌倦。我也决定不再想伊莎贝拉。再不去科尔多瓦。

从科尔多瓦回来，我退学了。有一年的时间，我什么都没有做。后来又考上了医学院。
我的生活，就像散页的书。
实习结束，我进医院时，闻到鼠尾草的香味，顿然又想起伊莎贝拉。你知道欧洲的传统医院使用鼠尾草精油来消毒病房吗？
但是，突然，有明亮美好的东西，来到我身边。
我想起我11岁那年。
一个阴沉的午后，我一直没有见到她，心里沮丧。在大雨里，心烦意乱。
可是黄昏时，我看到她站在阳台上。红褐色圆筒瓦铺就的大屋顶，弧型墙，深褐色的木门。阳台上全是花。瑰丽的落日照着这一切。主要是，她在里面。她在看风景。我在看她。我怕感动的泪水流下来，我就抬头，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？两条彩虹在天上。

我在生活里，慢慢安定下来。
我当医生的第5年，出了点事。一个病人手术后一切正常，我就按时下班了。半路，我发现一份文件没带，回去取。你知道吗？病人正巧这时突然大出血。亏得抢救及时。否则后果不堪设想。
自己生病，工作变动，奶奶去世……生活里，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。困难并不可怕，只需我们找到应对它的办法。
伊莎贝拉就是我心底的牧歌。当我在生活里遭遇困难时，我唱这歌，悲伤的大乌云就慢慢过去了。
每个相遇，有不同的使命。
如果我沮丧，沉沦，那真对不起伊莎贝拉。
我的生活，不是曾变成活页书了吗？我就把那些不好的去掉，把精彩的画面重新编在一起。比别人的更精彩。
原来，我以为最好的东西，都已经在生活中凋落。其实，生活才刚刚开始。

去年5月休年假，我又去了科尔多瓦。在清真寺大教堂旁边有一条鲜花小巷Calle de Los Flores，天竺葵挂满了狭窄的白墙两侧。曾经，伊莎贝拉家二楼阳台上，种满了这花。
就在这条巷口，我看到一个女子的背影。身材曼妙，双腿修长，金色的头发高高盘起。不知为什么，我又突然觉得是她。自然不是。
那之后我回家，见妈妈在翻老照片。我之前当然见过妈妈从前的照片，但没有细端详过。我没注意到少女时的妈妈，那么美。
突然有什么在我心里苏醒。伊莎贝拉也可能和妈妈一样，被时间，风尘，生活的琐碎所折磨，早已失去了动人的容貌和身材。
我很幸运。因为我永远可以以为她还像少女时一样。你在生活里找不到准确的答案，因而可以想象。她在我的少年时光中走失，不再回头，不再转身，因而，把美好永远留给了我。
也许，那是我们关于自己，关于田园的一个梦想。
那是我们每个人心底不为人知的地方，安谧，静好，不被岁月改变。能在你失意，悲伤，困难的时候，等候你，安慰你。
“就让这个花仙子，永远住在你心里吧。”
他微笑说当然。

编辑：校友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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